一诺:在自己的土地上,做世界上最好的教育
卷首语
关于教育,每个人或许都有自己的不同解读,但在教育这条路上,大家或多或少都有受到过挫折,但如果能看到教育路上的光,就请坚定内心的选择,向光而行。
这是一篇一诺发表在奴隶社会上关于做新教育、良性生态教育的文章,里面阐述了她在归国这几年的一些“雄心壮志”和关于教育生态环境构建的执念,与您共享,希望可以带来启发。
题图:一诺,来自《人物》杂志。
本文章首发自公众号:奴隶社会(ID:nulishehui),不端不装有趣有梦,听现实的理想主义者说自己的故事。
一诺写在前面:
2019年1月5号,在人物“2018年度面孔·女性力量盛典”上做了这个演讲,题目叫:力量从哪里来。
思路是借这个题目,回顾这小二十年,自己的力量从哪里来。其实这篇演讲稿改了很多遍,1月4号晚上(确切说是5号早晨)Autumn和我一起改的最后一遍。Autumn也一直帮忙策划奴隶社会5周年的活动。
演讲文前先分享我归国这几年的一点“执念”
今天文章题目听起来,也许像天方夜谭。
但在教育方面,这的确是我的“雄心”。
这几天我在硅谷。硅谷学校进入第二个学期了,很不错,70% 的学生家庭,是非华人家庭。我们今年也开始扩大招生,并开始探索北京和硅谷校区之间的微留学项目。2016回国前,这是我和家人生活的地方。硅谷充满了中国的知识和技术精英。一方面我觉得这是硅谷的伟大之处,能够吸引世界各地的顶尖人才。另一方面,多少来美国的中国人,是因为对中国的教育和医疗的无法言说和无能为力,而不得不远离父母和亲人,有家回不得的?大概不必说,大家都明白。
但是中国的事情,如果大家不去积极参与,推动改变,恐怕不会自动变好。
任正非说,教育需要让优秀的人培养优秀的人。这个道理其实浅显极了。但是我们现在的现实是,优秀的人首先不愿意来,即使愿意来了,恐怕也留不住。因为现在的生态,不是一个良性的循环。
如何能吸引和留住“优秀的人”,其实只靠任总说的“增加待遇涨工资”是没有用的。教师是一个创造性的职业,创造者需要对他们职业和专业的信任,少管控,多成全。才有可能走向良性循环。
教育部长提出给教师减负。方向是对的,但是如果不改变“唯上”和“免责”和体系,这种呼吁估计也是落实不了的。
面对这些,困难重重。我既不是教育部长,也不是任正非。但是这几年,的确探索了一条可能的道路, 就是在大生态有问题的时候,尝试构建一个可复制的良性小生态。做以儿童为中心的课堂,以教师为中心的学校,和以学校为中心的社区。因为教育远远不是学校可以解决的,教育的问题,其实是社会问题的集中展现。所以有生态的思路,才有可能推进“最好的教育”。有小生态的可行性,也许就可以协助大生态的改变。
那这个宏大的目标,还有多远?
你知道吗?我觉得我们已经做到了。
大家也许知道世界基础教育的范本是北欧和芬兰。几个月前芬兰驻华教育参赞来一土。我们的学生带他看了校园,然后我毕恭毕敬地做了介绍。准备听他的反馈,他转过身来, 两眼放光,说我告诉你4个词:I Have Found You! ( 我找到你了!)。后来他和我们一起呆了10个小时,一直两眼放光。他说 “你知道吗,我在北京6年,头一次看到了和芬兰的模式非常相似的教育探索。经常有人问我们,什么是芬兰教育,我说没有所谓的芬兰教育,我们和你们一土做的,无非是回归常识的教育。”
我从美国回到中国,有一个执念,我们有五千年的历史,有没有可能在我们自己的土地上,做世界上最好的教育,我们自己培养自由、多元、充满创造力的下一代人?
听起来也许太大胆了。但是大家想想,对中国孩子最好的教育,不在中国,能在哪里呢?前路漫漫,只能说,进一寸有一寸的欢喜吧。(了解一土在美国和中国的实践,请关注一土教育公众号。)
下面是人物演讲全文
▲ 一诺在“2018年度面孔·女性力量盛典”的演讲
上学的时候,我一直是个学霸的人设:成绩不错,进了清华,毕业以后拿了美国的奖学金去读博士。
27岁那年,我博士毕业, 进入美国的麦肯锡公司。
说实话,当时非常兴奋,公司在美国很有名,而且工资很高。和很多70后一样,其实我们家里一直过的紧紧巴巴。
记得当时拿到了录取通知书,给我妈打了一个电话,很俗,说妈,咱现在有钱了,以后让你过好日子!
但是这份看起来非常好的工作,却让我非常紧张,我觉得他们看走了眼,才录取了我。
在美国加州的办公室,我是唯一一个“外国人”,没有商业背景、没有职场经验,说实话每天都在自我否认当中。所以这份看起来非常美好的职业的起点,于我,当时每天都得找到力量,才能去工作。
力量从哪里来?其实并不知道。
但是想,努力总没有错,所以第一件事情是付出 200% 的努力,争取把每一件小事做好,干得多,睡得少。
但很快意识到这远远不够,我还要竭尽全力看起来更像是一个职场精英,所以买了第一套职场套装,换了发型,学会化妆,每天戴上面具,让自己看起来像一个圈内人。
很多事情其实你不懂,但你不能让别人看出来你不懂。
就这样边干,边学,边装。大概一年以后,有一次我在项目上负责一个特别复杂的数据模型,很紧张的和领导们过完之后,起身去上厕所。在往厕所小跑的路上,突然被我们项目上那个以高标准严挑剔闻名的德国领导叫住,我当时心生不爽,停下脚步,回头。他对着我说,一诺,我就是想告诉你,你的工作非常出色。
我现在还记得通往厕所的窄道上的瞬间,那一刻,突然感到了力量。
听起来也许很肤浅,但是刚刚进入职场,不得不说,力量,是从别人的认可带来的自信而来。
现在很多年过去,我发现我们这个世界,有一个习惯,就是对做事的人,更多的人愿意站出来质疑和挑战,如果我有机会,我都会给他们一份赞许和鼓励,因为我现在还记得,当年的那份认可带给我的力量。
因为这份力量带来的自信,我从一个职场新人,变成了一个不错的项目经理。
但是再往下走, 似乎需要更多的力量。
当时我面对的一个大的问题就是,我要不要去“往上爬”,当领导?
当时我对这个想法是抵触甚至厌恶的,甚至因为看不惯公司的领导不公平的对待同事,对公司产生怀疑,暗下决心,要愤然离职。
但是经过了很多苦闷纠结和挣扎之后,发现一个浅显的道理:当你对现有体系不满,认为自己坚持的东西是对的时候,希望让自己坚持的东西成为更普遍的现实,那唯一的路径,就是在现有环境里自己“成功”。
想明白这一点,我想我又有了新的力量,我的力量是这份“我想”带来的自觉。
所谓自觉,是你可以愤怒,但不要抱怨,想要什么样的环境,就自己动手去创造它。
因为这个转变,我从一个优秀的员工,变成了一个领导者。几年之内成为了麦肯锡的合伙人。
到了2015年,我成为合伙人的第三年,那时候已经在公司做了十年。当时在美国作为一个女性亚裔的合伙人,说实话,事业是未来可期。
但是我如果诚实的问自己,你迷茫么?你还有理想么?下一个十年准备怎么过?
我的答案其实是我不知道,我还迷茫,似乎还有理想,但它也日渐模糊。
2015 年 2 月,我有一个机会,去见比尔·盖茨,说实话,当时是带着偷窥首富的心理去的,所以现在我还记得,走进他在西雅图办公室的时候,那种巨大的不真实感。
我问他,你为什么要做慈善,而且不仅捐钱,还全身投入地做盖茨基金会?
他当时的回答我现在都还记得,他说,你知道吗,我当年认为,我们这个世界,人们是各司其职的。我,作为微软的 CEO,把我的公司管好,全球的健康问题,有世界卫生组织不是吗?粮食的问题,有世界粮农组织不是吗?那世界的安全的问题,不是有联合国安理会吗?
但是后来我才发现,事实并不是这样的,在这个世界上影响数亿人的重大问题上,存在巨大的真空。
他当时举了一个例子,是疟疾。疟疾是一种蚊子传播的疾病,每年都有很多很多人得病,我们中国也曾经有几千万人得病,严重的会导致死亡。
由于咱们中国优秀的疾控工作,疟疾今天在中国已经接近消亡,所以可能很多在座的朋友并不知道。就是今天在这个世界上,还有 30 亿人受到它的威胁、每年有 2 亿人得病,50 万人死亡,更可怕的是其中死亡的 70% 是5岁以下的儿童。
面对这样一个危害重大的疾病,全世界对它研发投入是多少钱呢?是 5 亿美金。
听起来这个数字也许很大,但是我给你一个对比,我们全世界每年对男性谢顶的研发投入是多少呢?20 亿美金。
可能看到这些数字你们就明白,疟疾肆虐,危害生命。但因为主要发生在非洲和其他欠发达国家,为他们研发药物无钱可赚,无利可图。一方面,市场机制虽然强大,但在世界边缘,市场无法为穷人服务。
听到这个例子的时候,我突然意识到,我以为我见过了整个世界,但是我见到的,是市场可以运行的、中产阶级的世界。在此之外,还有一个广大的为贫困和疾病所困、一个让人不那么愉悦却是非常真实的世界。
盖茨也看到了这个世界,但更不容易的是,他又往前一步,问了一个问题,我能为这个世界做什么?所以他自己捐钱,成立基金会,并且全身心投入,收集数据,制定战略,投资人才,探索创新机制,希望解决这些问题。
但是当你面对的是这些世界范围内的大难题时,他就发现哪怕作为世界上最富有的人,他的财富也是远远不够的,所以大家可能没法想象,作为一个世界首富,他最经常的形象,是在世界各地奔走呼告 — 要钱。
当时我坐在西雅图的办公室里,午后的阳光温暖地照进来,打在我的脸上,那一刻我意识到,这次以见首富的猎奇心态开始的旅程,会改变我人生的轨迹。
从那之后,我离开麦肯锡,加入盖茨基金会,也把全家从美国搬回到中国。
这并不是一份职位更高薪水更高的工作,但是我突然觉得有幸,能够去面对真实广阔的世界,能把自己在商业领域的经验和训练,在解决中国和全球健康和贫困的问题上,出一份力,这何尝不是人生之大幸。
我想那时候我在盖茨身上感受到的力量,是看到真实的世界,之后的选择和担当带来的力量。
那时候我38岁, 有三个孩子。2个男孩1个女孩,那时候他们是6岁、4岁和2岁。
回到中国,和所有适龄孩子的父母一样,我开始给他们寻找学校,也同时意识到陷入了一个困境。
国际学校,在中国把孩子当作外国人教养,我不认可;公立学校,有很多深陷应试的泥潭。有些做所谓全人教育的精英学校,在城市郊区豪华封闭的校园里,我觉得做不出来真实的教育。
但更可怕的是,所有这些表面看起来非常不一样的学校,背后其实都是一个逻辑,就是残酷的竞争和淘汰,在焦虑中,很多家庭,付出大量的精力和金钱,甚至是家庭成员,经常是妈妈的个人发展的可能性,在焦虑和痛苦中把孩子熬成一个能上中国或者美国名校的人。而更可悲的是,哪怕你成功了,你的成功意味着其他 100 个人的失败。
我走出校园20年,现在回头,发现我们的孩子还是在“千军万马过独木桥”,只不过这个战场从高考拓展到了海外名校,还是一将功成万骨枯。
我也意识到,我这20年来,各种各样的职业经历,其实一直让我在教育的终点回看教育。这些成功的孩子,我见过,有些的确成功,但是大部分,在光鲜的简历下面,是一个虚空的自我,他们不知道自己是谁,想要什么,能做什么。而且更可怕的是还有那100个你看不到的人。
所以我想,我们有没有可能,从根本上改变我们的教育思想,从淘汰到成全,能不能做尊重儿童、善待儿童的教育,培养内心充盈、热情生活的下一代人?
我们经常说,教育是为美好生活做准备,但有没有一种可能性,让教育本身就是美好生活?让每个孩子、家庭还有教师,都能在教育中感到快乐并成长?
我从美国回到中国,还有一个执念,我们有五千年的历史,有没有可能在我们自己的土地上,做世界上最好的教育,我们自己培养自由、多元、充满创造力的下一代人?
所以2016年,我以个人的身份,开始了探索一土教育。
希望用社会创新的思路,重构教育生态。做以儿童为中心的教育,以教师为中心的学校,和以学校为中心的社区。希望用一种社会参与的方式,探索一条通往未来的路径。
如何探索?理论上其实很简单,想有内心充盈的孩子,那就要有内心充盈的成人。
许多人加入了我们,有从教多年心怀理想的教师们,有名校毕业的放弃了去投行或商界的年轻人,有大学老师,有艺术家,有工程师,有创业者。但这些所有标签后面,有一个共同的特质,他们都是朝气蓬勃、热爱生命、敢于创造的一群人。
回到我当年学霸的人设,我想我们这个世界一个不争的事实是,社会顶层人才,很少有人真的愿意投身做基础教育。我想值得我骄傲的一件事情是,因为有一土,很多这样的年轻人,改变了职业选择,投身基础教育。
但另外一方面,在中国做教育,又很难。我们的大环境高管控、高焦虑。看到创新,更多人想到的不是如何鼓励和支持,而是想到如何给自己免责,每个人都在一个大体系中,可以做事的空间似乎越来越小。在满足一道又一道看似正确的要求的时候,你被一点一点的消耗,筋疲力尽。
说实话, 想到过放弃。
觉得自己快没电的时候,我就站在校园里,闭上眼睛,去听孩子们的声音,听他们吵吵嚷嚷、欢笑和奔跑。
那一刻,就又有了力量。
我想,这是力量的终极来源。来自于面对真实的生命。
现在回首这四个阶段,看起来好像很有章法、循序渐进。
其实人生何其复杂,谁又有标准答案呢?
我们现在选择面对真实,了不起;当年那个面对新的境遇,敢于戴上面具忐忑不安进入的自己,也同样了不起。
我们现在做领导了不起;当年那个无名小卒,看到不平想要愤而离职的自己,也同样了不起。
我们探索新教育了不起;那些在现有体系内尽己所能给孩子争取更多空间的教育者们也同样了不起。
世界很大、问题很多,我们每个人都很渺小。但我想我们每一个渺小的凡人,在面对这些不堪的境遇的时候,都永远有一个自由,就是我们内心如何选择的自由。希望我们能选择看到真实广阔的世界,希望我们能够选择坚持独立和持续的思考,希望我们能够选择面对真实的生命,感知内心的光亮。然后,向光而行,不要再停下脚步!
谢谢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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